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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補充”:美國與以色列建國

諾微 October 06, 2001:

九一一之后,對恐怖主義的爭論延伸到了美國支持以色列建國的問題上。林思云先生推出了萬字節大作《中東問題的歷史源流》第一集,贏得掌聲一片.不過,林先生的結論(或出發點)仍受黨文化影響,讀起來感覺有如中共中央關于巴勒斯坦問題的歷史決議,可“補充”之處甚多,徐仰藥先生已“補充”了一些。筆者沒有能力在“空間跨度較大的歷史事實上議論”,只補充一小小點,即美國與以色列建國的關系。

19世紀,世界上75%的猶太人生活在俄國及東歐國家。1881年后,歐洲開始大規模迫害猶太人。從這時起到一戰之前,有150萬猶太人移居美國。直到現在,美國也是世界上猶太人最多的國家(以色列居第二位)。

但是說美國一貫支持猶太人復國,恐怕得拿出過硬的証據來。林思云先生的証據是美國支持《貝福爾宣言》。英國在1917年發布鼓勵在巴勒斯坦建立猶太國的《貝福爾宣言》,的確有拉攏美國猶太人,促使美國參加一戰的目的。但是,如果英國的一個外交政策只有一個目的,那它就不是老牌帝國主義了。《貝福爾宣言》至少還要達到其他几個目的:給在歐洲大陸不受歡迎的猶太人一個出路﹔使英國在蘇伊士運河地區更有影響力﹔拉攏俄國革命領袖(很多是猶太人),促使他們不反對俄國參加一戰。

等到美國宣布支持《貝福爾宣言》,已經是五年后的1922年了,戰爭都已經結束了四年了。彼時的美國孤立主義盛行,對美洲以外的事情沒有興趣。對于巴勒斯坦,美國一是尊重英國的統治權,二是希望石油龍頭不出毛病。如果英國不怕招惹麻煩,能夠擺平各個方面,贊成猶太人在巴勒斯坦建國,美國為什么當絆腳石?從1922年直到二戰結束,美國只在1936年派過華倫﹒奧斯汀考察團到巴勒斯坦走了一圈,只說明美國對巴勒斯坦問題沒有興趣。

20世紀30年代,隨著希特勒迫害猶太人,又有大量猶太難民前往美國,引起美國社會的緊張。而且美國的猶太人中,也有兩種人反對新難民的到來。一是傳統的猶太人社群,擔心過多的猶太移民會引起美國社會的敵視﹔另一種是錫安主義者(即猶太復國主義者),他們認為猶太人的家鄉應當是巴勒斯坦,如果都跑到美國來,對復國大計不利。這時英國在1939年適時地推出麥當勞白皮書,限制猶太人向巴勒斯坦移民。

猶太人的悲慘遭遇使錫安主義者也發生了分化。1942年在紐約巴爾的摩飯店舉行的會議上,主張通過漸進、和平斗爭復國的俄裔猶太人魏茨曼失勢,他的領袖地位被主張激進、暴力的波蘭裔本-古里安取代。魏茨曼后來成了以色列的首任總統,本-古里安則成為首任總理,被稱為“建國之父”。從此猶太人更傾向于暴力斗爭。

也是知名化學家的魏茨曼長期作為猶太社(Jewish Agency)的代表與英國官方打交道,與很多英國官員建立了私人關系。他游說邱吉爾,使邱吉爾一時感情沖動,在1944年11月4日答應戰后將10萬猶太孤兒移居到巴勒斯坦、在10年內安置150萬猶太難民、分割巴勒斯坦。英國外交部大驚,急命手下外交官去有關國家解釋、“消毒”。兩天后的6日,英國駐中東大使莫寧爵士在埃及被猶太人暗殺。莫寧死的很冤,他是巴勒斯坦分割構想的支持者,卻死在他同情的猶太人手里。

美國那一邊,考慮到戰后的石油供應問題,羅斯福于1943年5月重申與阿拉伯世界的友好關系。1945年雅爾塔會議后,羅斯福會見了沙特國王阿卜杜-阿齊茲﹒伊本﹒薩烏德,允諾他在沒有與阿拉伯人與猶太人充分協商之前,美國不會對巴勒斯坦的前途作出決定。當時的英美兩國都堅決反對猶太復國主義,因為這樣會失去阿拉伯人的支持,威脅他們的石油利益。

1945年戰后,歐洲已成一片廢墟,盟國的管區內有150萬難民無家可歸,其中半數以上是猶太人。難民的吃、穿、住都成了盟國頭疼的問題,很多猶太人不得不繼續住在集中營里,穿著納粹發的囚服。他們不能回家,因為家園不是被毀于戰火就是被人占據,也沒有政府和法律幫助他們。東歐的反猶情緒仍然高漲,老百姓經常暴力襲擊“猶太還鄉團”。在波蘭克勒茨(Kielce)還發生了130多名返鄉猶太人被集體屠殺的事件。1946年,隨著蘇軍拖拉機帶來的共產主義,更多的東歐難民的涌入西歐,主要是德國、奧地利境內的美軍管區,僅猶太難民人數就達到250萬。這個時候,猶太人團體和同情猶太人的組織開始向英美政府施壓,要求在巴勒斯坦建立猶太國,至少是兌現承諾,先把10萬猶太人送往巴勒斯坦。

這是戰勝國事先沒有想到的棘手難題,完全手足無措。(我曾經在關天茶舍和一位“國際法專家”爭論“人權-主權”問題。我說難民問題往往是撼動“主權神聖論”的主因,他老兄不信,說難民是小問題,完全可以在現有國際關系框架下解決。)

英國態度堅定,堅決不將猶太人送往巴勒斯坦。在歐洲的美軍也報告,認為難民問題是猶太復國主義者的陰謀。盡管如此,難民問題必須得解決,即使維持這250萬猶太人的悲慘處境,也是美國的一筆昂貴開銷。

其實早在1945年7月,杜魯門即派哈里遜到難民營調查。哈里遜報告,難民營實在不是人類呆的地方,大部分猶太難民希望前往巴勒斯坦,應當盡快移民10萬人。杜魯門對調查結果震驚,要求英國立刻移民10萬到巴勒斯坦。同時杜魯門也試圖說服美國國會接收部分難民,但是國會只批許了兩萬個限額。

英國外交大臣貝文拒絕了杜魯門的要求,他一是反對大規模的移民,二是勸美國不要只考慮難民危機,也要考慮中東地區的安全。貝文的意見立即招致錫安主義者的抨擊,說他反猶。其實1930年代早期,貝文還被錫安主義者引作同道。他這么做,是希望美國幫助分擔困難。

1945年11月,兩國各派6人成立英美調查委員會來了解難民問題。在聽取了阿拉伯人和猶太人雙方的意見后,于1946年5月提出報告,主要有兩點:一、一致建議10萬猶太人移居巴勒斯坦﹔二、反對分割建立猶太國或巴勒斯坦國,而是建立一個國家,猶太人可以移民,但是不能成為多數。如果能達成這個目標,英國的托管可以繼續。對此意見,貝文只愿意接受第二點,但是拒絕了讓10萬猶太人立刻移民。

貝文的強硬立場可能是個錯誤,因為這可能是當時阿拉伯人能夠接受的方案。有人告訴貝文,如果這個建議付諸實施,為了維持猶太人與阿拉伯人之間的和平,需要出動8個師,4000萬英鎊,這是1946年的英國負擔不起的。杜魯門贊成這個建議。艾德禮說了,要是美國愿意出人出錢,英國可以支持。

英國對美國不滿也有它的道理:美國嘴上說得好聽,但是從1945年5月到1946年9月,實際上只接受了6000不到的猶太難民。而在巴勒斯坦,激進的猶太人針對英國當局的恐怖主義活動愈演愈烈,從1945年11月到1946年7月間,已有20名英國軍人死亡,百多人受傷,警察的傷亡差不多也是這個數。連火車站、機場等民用設施也成為襲擊目標,造成約400萬英鎊的損失。英國正在嚴厲打擊猶太人的恐怖活動。倘若在這個時候又有10萬猶太移民涌入,英國當局只有傻眼。兩國不歡而散,各自去尋找解決方案。

從1946年7月到11月這四個月間,又有9萬猶太人從東歐逃到德奧的美國占領區。美國從逃亡猶太人的行蹤中,發覺了本-古里安的黑手,從而認為是錫安主義者策划了猶太難民逃亡。而在巴勒斯坦,猶太人與英國當局也斗得不可開交,無論從暴力事件數量還是血腥程度都較之前有過而無不及。猶太人與阿拉伯人的沖突也逐漸加劇。

在尋找解決方案的過程中,杜魯門逐漸傾向于巴勒斯坦分割。一是國會選舉馬上就要舉行,要考慮國內猶太選民的呼聲﹔二是沙特國王也沒有明確告訴他阿拉伯聯盟的不滿。10月4日,猶太贖罪日的前一天,杜魯門表明他傾向于分割巴勒斯坦。而惱火的阿拉伯人也告訴英國人,他們希望建立一個阿拉伯人占多數的阿拉伯國家。

杜魯門討好猶太人的努力沒有取得預想的結果,民主黨還是在國會選舉中失敗。而美國錫安主義團體還向杜魯門發出警告,不要因為國內政治失利而在分割立場上讓步,這可把杜魯門惹火了。1946年底,杜魯門要操心的事情很多,共產主義在全球高奏凱歌,希臘、土耳其危如累卵,中國也在內戰邊緣,歐洲急需拯救。相比之下,巴勒斯坦的前途是個次要問題。他告訴英國人,美國沒空管這事了,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杜魯門其人,做事雖然會考慮公眾輿論,但不會被公眾輿論左右。本質上他是個固執的密蘇里農民,經常被猶太人的過分作法惹火。他的政治顧問大衛﹒奈爾斯是猶太人,也是錫安主義者,另外老杜的爺爺在美國內戰中淪為難民,這些都對他有些影響。他贊同讓猶太人回到祖先土地的主張,但是他從來沒有做得能令猶太人滿意。不僅1946年的國會選舉失敗,1948年的總統大選還失掉了猶太人重鎮紐約州的選票。

美國更關心自己和戰后歐洲的石油供應問題。杜魯門表明觀點后,國務院主管中東的官員就對很不滿,擔心美國支持分割會使阿拉伯國家投向蘇聯。還有些官員相信新的猶太人國家會是共產主義政權。

而英國外交大臣貝文也被各方壓力折磨得精神即將崩潰。1947年2月,他把問題交給聯合國,甩手不管了。

這就是聯合國接手之前的美英態度。我們再看看,是不是象林思云先生指控的那樣,是美國操縱聯合國通過181號決議。

現在,該說一個在巴以沖突討論中常被忽視,但是非常重要的角色──蘇聯了。

不要忘記,蘇聯及控制下的東歐各國才是戰前猶太人的主要家園,大部分猶太難民本應返回那里。但是戰后的蘇聯-東歐集團,不說縱容、至少是沒有有效制止民間對猶太人的迫害。蘇聯解體后,又有大量的前蘇聯猶太人移民到以色列,使得以色列擴建定居點,是最近几年本已趨緩的以巴沖突再度加劇的主要原因。

在分割巴勒斯坦的建議上,蘇聯對美國完全沒有異議,而且大力歡迎。這可不是“順水人情”,而是有好處的。一是猶太人有地方可去,能夠減輕蘇聯-東歐內部的排猶壓力,二是迫使英國勢力從中東地區撤退﹔三是自身勢力有機會擴展到中東,因為猶太人普遍有社會主義理念。當時CIA的前身OSS就很擔心未來的猶太國會成為蘇聯衛星。

1947年4月,聯大通過英國提出的特別議程。由11個中立國組成了巴勒斯坦特別委員會,來調查、聽取各種建議。組成國有澳大利亞、加拿大、捷克斯洛伐克、危地馬拉、印度、伊朗、荷蘭、秘魯、瑞典、烏拉圭和南斯拉夫。這個組成名單,從50年后的今天來看,也基本上是說是中立的。兩大陣營、各種宗教、二三世界、被殖民國家都齊了。

特委會廣泛聽取了各方面的意見。猶太社對委員會的工作積極配合,而阿聯漫不經心,只是重申巴勒斯坦要組成一個阿拉伯國家的觀點。8月31日,特別委員會向聯大提交了報告。報告內容主要有兩點:
一、全體一致認為巴勒斯坦的英國托管應當結束,同意巴勒斯坦獨立,在獨立之前應有過渡期等等﹔
二、對于重要的未來巴勒斯坦的形態,形成兩派意見。由七個國家提出了一個多數方案(加、捷、危、荷、秘、瑞、烏),建議猶太人、阿拉伯人分開建國,耶路撒冷由國際共管,兩國經濟一體化,英國在托管結束前有兩年過渡期,并且接收15萬猶太難民到猶太國。另一個是由三個國家提出的少數方案(印、伊、南),贊成建立一個獨立的聯邦制國家。澳大利亞棄權。

對于這份報告,猶太社歡迎前一個“多數方案”,也不排斥后一個“少數方案”,只要“猶太州”有自主權并且能夠持續移民。而不滿的阿拉伯人則兩個方案都拒絕。雙方不能達成一致,英國也不管,讓聯大做決定。當時英國正和埃及談判蘇伊士運河問題,不想惹麻煩。

英國這種不愿負責的態度招致猶太恐怖主義者瘋狂報復。英國不得不靠8萬軍人、1萬6千名英國和本地警察維持秩序,自工黨政府上台以來已經為此支出了5000萬英鎊。老蘆說過,英國治理几億人口的印度最多時不超過三千人,顯然對人口180萬的巴勒斯坦投入的成本實在太高了。戰后的英國已經不再是一流強國,左翼工黨政府希望逐步結束在全球的殖民統治。9月,英國政府宣布將于1948年5月結束對巴勒斯坦的管制,對巴勒斯坦的前途也不再參予聯大決定。

特委會的報告遞交兩天后,聯大成立委員會討論這兩個方案。這個討論過程,到181號決議通過,并不是象林先生說得那樣,對阿拉伯人“沒有任何解釋”。而是從9月25日到11月25日這兩個月間,委員會召開了34次工作會議,猶太人和阿拉伯人都做了辯論、陳述,大部分國家也做了發言,包括中國代表蔣廷黻博士。11月25日,特委會將修改后的多數方案交聯大表決:未來的阿拉伯國家占有45%的土地,包括80萬阿拉伯人和1萬猶太人﹔猶太國占有55%的土地,包括53萬8千猶太人和39萬7千阿拉伯人。這個方案,跟林思云先生的“所謂181號決議”的確不太一樣,林先生的方案,在土地划分上和修改前的“多數方案”一樣的,但林沒有提到在每塊土地上都是猶、阿兩族混居的事實,卻理直氣壯地質問“為什么要把近60%的土地分給只占三分之一人口的猶太人?”下次發力義憤之前,最好先把事實搞清楚。猶太國的面積大一些,是因為居住的人多,再考慮到歐洲那些對錫安山忘眼欲穿的250萬難民,猶太國沒占什么便宜。巴勒斯坦問題就是由難民問題逼到國際舞台上來的。

1947年11月29日,聯大對此方案的表決形成181號決議。反對的有全部10個穆斯林國家及印度、古巴、希臘。美國和蘇聯-東歐(南斯拉夫除外)等33個國家國家都投了贊成票。包括英國、南斯拉夫、中國在內的10國棄權。

所有的聯合國文件可以在這個地方找到http://domino.un.org,其中1947年的文件几乎全部是有關巴勒斯坦問題的。在這里可以看到所有的相關提案、決議、投票記錄、討論及辯論的新聞稿。大家可以自己得出結論,181號決議(編號A/RES/181)的通過究竟是不是美國操控的。(蔣廷黻發言的新聞稿編號PRESS RELEASE GA/PAL/12)

在表決前,美國錫安團體曾經對政府施壓,要求政府派代表團去做其他國家的工作,被杜魯門拒絕。于是這些團體自己派代表團去與其他國家接觸,主要工作對象是海地、菲律賓、利比里亞、希臘和中國。不是所有努力都奏效,當時靠美國救命的希臘、土耳其這兩個國家就投了反對票。中國也沒投贊成票。誰能以為聯合國是美國一家開的呢?

林思云先生的另一非常義憤之事是181號決議違背聯合國憲章。以下是引林先生文:聯合國憲章規定,一個國家的分裂或統一,應由當地居民投票表決,聯合國尊重當地居民的意志和選擇,即所謂“民族自決權”。

我實在忍不住想請問林先生,您這條“聯合國憲章規定”在哪兒?我所看到的“所謂聯合國憲章”,只是在第一章第二條有如此規定:發展國際間以尊重人民平等權利及自決原則為根據之友好關系,并采取其他適當辦法,以增強普遍和平。──這一條,是1945年4月建立聯合國的舊金山和會上,在蘇聯的堅持下加入的(“民族自決”最早是咱們伊里奇同志提出來地)。您要是嫌英文看著費勁,聯合國網站上有中文憲章全文(http://www.un.org/chinese/aboutun/charter/charter.htm

“民族自決”,一直到現在,都只是個粗疏的原則,不是定則,在國際政治上也還沒有普遍性。東帝汶是投票獨立的,但是如果沒有印尼政府的同意,聯合國也無從下手。而且東帝汶這個例子,已經是聯合國成立50多年以后的事情了,在此期間,從成立時的51個國家,發展到現在的185個成員國,這多出來134個國家,有多少是“民族自決”投票投出來的,屈指可數。我知道的早的有菲律賓投票贊成從美國殖民地地位獨立,夏威夷投票加入美國,晚的有捷克斯洛伐克投票分家,南斯拉夫、蘇聯解體。后者都是最近十几年的事。這里有個必要條件,就是相關各方面都沒有爭議。至于有爭議的,如克什米爾爭端,到現在也沒人聰明到獻計用“民族自決”的投票方式解決。北約也沒打算讓科索沃人投票決定是否脫離南聯盟。我們中國政府不是也一貫反對以“民族自決”為借口搞分裂嗎?

這個錯誤的唯一正面意義,就在說明在戰后50年,民主政治已經全面獲勝。即使在不民主的國家,民主思想也深得人心,以致于在面對民族沖突、統一分裂這些問題的時候條件反射一般想到“民族自決”、“全民投票”。可惜那不是50年前的世界現實。

所以,不要輕易以今天的價值標准、世界觀去評論前人。固然,巴勒斯坦問題如果今天出現,我們可能會有跟50年前不同的處理方法,但是,50年前的世界就是那個樣子的:我們現在看到的這些中東國家,絕大部分在1945年還不存在。也沒有一個是人民投票投出來的,大部分是殖民當局與阿拉伯權貴家族私下交易的結果,你能都否認他們的合法性嗎?要討論以色列建國的合法性,起碼要盡可能地還原1947年的世界圖景。

我個人對以色列建國不做道德評價,就象對秦滅六國一樣無從找到評價依據,只能當作事實來接受。無論是美國還是蘇聯,贊同分割方案并不是罪過,也不能說是陰謀,即便他們有各自的打算。以色列建國支持者的失誤頂多就是沒有預見到日后的沖突會如此劇烈,正如沒人預見到上台后的希特勒或毛澤東一樣。況且哪個工業國家會希望世界油田浸泡在戰火里?

畢竟猶太人的權利是寫在《聖經》里的。阿拉伯人也承認他們和猶太人信的神是同一個神,他們是亞伯拉罕的妾夏甲的后代,几千年前阿拉伯人與猶太人是同一民族──閃米特族。想想為了猶太先知馬克思許諾的共產主義的傳說多少人愿意為之把自己置身于祭壇之上,我們也可以理解一下猶太人的心情。那11個國家組成的特委會成員,對雙方意見的了解肯定比我充分。

當時的阿拉伯人,并非都跟猶太人勢不兩立。拿與以色列有最長邊境線、也是最重要的鄰國約旦來說,1946年成為外約旦國王的阿卜杜拉早在几年前就和猶太社有私下聯系,他愿意和猶太人達成協議,只要猶太人默許他吞并巴勒斯坦的阿拉伯部分,從而實現他建立大敘利亞的夢想。在表決前,阿卜杜拉秘密會見了猶太社代表、包括政治部主任果爾達﹒梅厄夫人(俄裔,后來成為世界上第一位女總理,被以色列人稱為“建國之母”),雙方再次確認條件。在表決中,國王假裝憤然離場,表決之后,阿卜杜拉再次和猶太代表秘密會面,討論如何應付可能出現的騷亂,所幸想象中的嚴重騷亂沒有發生。面對這樣的阿拉伯國王,哪位先知能說后來一定會發生戰爭?

1947年12月,阿拉伯解放軍成立,由敘利亞為阿拉伯聯盟武裝、訓練,1948年1月進入巴勒斯坦。3月底,又有來自伊拉克、敘利亞、黎巴嫩的5000人滲入。事實上,很少巴勒斯坦阿拉伯人加入解放軍,因為他們懷疑這些鄰國兄弟的目的,雖然有暴力沖突,但是大部分生活在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已經准備接受聯合國安排的命運。四月,給予猶太人的援助也到了,來自捷克斯洛伐克的德制武器。這是蘇聯對猶太人的有力支持。

1948年初,聯合國安理會已經察覺到巴勒斯坦可能爆發武裝沖突,建議組建國際警察部隊進入巴勒斯坦以確保分割方案的實施。組建國際警察部隊這個提議最早是美國提出來的,也是聯合國收到的有關如何確保決議得以實施的唯一建議。早在對181號決議辯論的階段,捷克代表就指出這個提議的致命處:誰出錢?誰出人?這個問題一直沒有答案。
所以奧斯汀表示美國懷疑聯合國維持秩序的能力,美國自己不打算使用武力。這里也有美國自己的算盤:如果組建國際警察部隊,蘇聯軍隊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踏足中東,影響中東局勢,對希臘、土耳其形成進一步的包圍。這是美國不愿看到的。但是到了3月,形勢愈發嚴峻,美國對分割方案的堅持也發生了動搖。

猶太領袖魏茨曼急赴華盛頓。杜魯門閉門不見。魏茨曼托了兩三道關系,終于在3月18日見到了杜魯門。杜魯門被說服,答應不放棄分割方案。然而轉天3月19日,美國駐聯合國代表奧斯汀提案,要求暫時擱置分割方案,巴勒斯坦在英國撤出后由聯合國托管理事會代管。(托管理事會中沒有蘇聯代表,這是美國愿意交由他們管理的原因。)

此言一出,輿論大嘩。猶太人譴責美國是背叛,非猶太人也說美國出爾反爾。口水噴了杜魯門一臉。實際上是杜魯門批准奧斯汀提案在先,見魏茨曼在后,又沒有及時通知奧斯汀,才造成這場口水戰。在巴勒斯坦問題上,美國既想要石油安全,不得罪阿拉伯人,又想安撫猶太人,造成在巴勒斯坦前途問題上的搖擺不定。

4月16日,安理會拒絕了美國提案。原因很簡單,沒有軍事武力做后盾,托管方案跟國際警察方案一樣都是空話。一方面,美蘇都不希望對方軍隊進入中東﹔另一方面,誰都怕重蹈英國軍隊吃力不討好的后轍。再有就是巴勒斯坦不是美蘇爭霸的焦點,沒有必要陷進去。

如此,大家對巴勒斯坦只能聽天由命。5月14日晚11:30,英軍司令奎寧漢爵士乘船始離海法港,標志著英國統治的結束。在下午4時,本-古里安已經在特拉維夫博物館赫爾茨畫像下宣布以色列建國。美國在16分鐘后予以承認。

蘇聯的承認是在5月17日,雖然比美國晚了三天,但是更有意義。因為此時剛建國的以色列已經在阿拉伯軍隊的三面合圍下面臨亡國之災。5月15日埃及、外約旦、敘利亞、黎巴嫩、伊拉克五國的四萬軍隊從東南北三個方向開進了以色列(西邊是地中海),而以色列沒有國防軍,只有哈加納等民兵武裝。5月18日,美國代表奧斯汀向聯合國安理會提交議案,認為巴勒斯坦局勢構成“對和平的威脅”,建議安理會下令雙方立即在36小時內停火。蘇聯代表要求安理會對美國提案立即表決,并要求阿拉伯國家立即停止行動。那是冷戰剛開始的時候,美蘇雙方能如此一致,真是絕無僅有的事。

以色列對戰爭并非毫無准備。在開戰前5天,阿卜杜拉國王已經在安曼秘密約見了梅厄夫人,告訴他自己扛不住阿拉伯聯盟的壓力,不得不對猶太人作戰了,而且他本人就是阿拉伯聯軍的總司令。

我們已經知道第一次中東戰爭以阿拉伯人的失敗告終。當時中東猶太人60萬,阿拉伯人4000萬﹔以色列民兵3萬,其中一半是4月份以后“火線從軍”的,而阿拉伯聯軍4萬人,其中1萬是英國訓練的精銳之師阿拉伯兵團,混有英軍士兵并由英國格拉布將軍指揮,只有這支軍隊取得一些勝利,占領了東耶路撒冷并保持到19年后的1967年。

阿拉伯人的失敗在于不團結,沒有統一號令,沒有明確目標,為爭奪利益互相傾軋。正如巴勒斯坦的阿拉伯歷史學家穆薩﹒阿拉米所評價的:沒有人真正關心巴勒斯坦,大家都在想如何瓜分巴勒斯坦。

以色列人也是派系林立。一直生活在巴勒斯坦的2萬多猶太人和歐洲猶太人(稱為阿什肯納齊,正是一位鋼琴大師的姓氏)就沒什么往來,語言、文化、風俗都大異其趣,阿什肯納齊里有親共的、有親西方的。60萬人的以色列第一次大選的時候就有25個政黨。這種差別使以色列人在討論和平問題時很難達成一致,但是面對生死之戰,所有猶太人都放棄紛爭,因為事關存亡。阿拉伯人能有這種滅亡的危機感嗎?

50年能夠將人們的價值觀多次改變,不變的是對弱小者的同情心。2400多名志愿者(大部分不是猶太人)從52個國家趕來,維護這個弱小民族的生存權利,帶來了以色列急需的專業技朮,也留下150條生命。還是不要糾纏以色列建國的合法性吧,就象一個孩子,也許不該出生,但是既然生出來了,就考慮如何長大的問題。

聯合國急派英國人貝納多特伯爵調停,從6月中開始停火,英國也在美國壓力下宣布不再支持阿拉伯國家。以色列人得到喘息之機,這時捷克的軍火已經大批運到,包括10架飛機及其他重武器。停火期間又有一次十天戰爭,以色列反守為攻。9月16日,貝納多特提交了他的方案,主要是把一些土地重新划分。這個方案,對英國和外約旦有利,但是在聯合國遭到了美國和蘇聯的一致否決。以色列人的反對更直接一些,轉天17日,貝納多特在耶路撒冷被猶太人暗殺了。可憐的貝納多特,1945年3、4月間他親手從德國集中營解救過5000名以上的猶太人。

10月中,以色列開始大舉進攻,占領了不屬于它的土地。蘇聯在安理會提議,要求雙方停火,但是對以色列多占土地裝聾作啞。美國支持蘇聯提議,以色列接受蘇聯提議于10月22日停火。英國向安理會要求以色列退出多占的內蓋夫地區,否則聯合國應當制裁,美蘇不支持,使提案不能通過。12月3日,英國又在安理會提議將巴勒斯坦的阿拉伯領土部分并入外約旦,遭到美國反對。但是外約旦議會還是做出了將阿拉伯軍團占有的約旦河西岸并入約旦的決議。

1948年12月,以色列擊落了5架為埃及偵察的英國戰斗機,英國威脅要援引英-埃條約與以色列正式兵戎相見。杜魯門強烈指責英國,已經下台的邱吉爾也出面阻止英國政府的進一步行動。12月底,在英美的聯合壓力下,打瘋了的以色列才住手。以色列與各國的停火協議,到1949年7月才全部達成。

這就是第一次中東戰爭。以色列在戰爭中取得了80%的巴勒斯坦土地,制造了72萬難民。新的土地與難民問題又成了日后中東無日無之沖突的根源。

* * *

何以人們把對中東問題上的不滿都指向美國,以至把以色列的建國也說成是美國陰謀?相比之下,對英國的指責就不成比例地少,難道英國不是始作俑者?蘇聯,作為當時唯一能與美國抗衡的超級大國,挾共產主義全面得勝之勢,不也是和旗下東歐各國全力支持并武裝以色列嗎?

在1950年之前,蘇聯把第一次中東戰爭定義成阿拉伯國家的侵略戰爭,是非正義的﹔1950年,蘇以關系惡化后,蘇聯又有了新定義,即這場戰爭是受英美帝國主義挑動的以色列和阿拉伯國家的反動政府之間的戰爭,也就是雙方都不仁不義。1957年蘇聯同埃及等阿拉伯國家交好后,說法又改成了以色列是第一次中東戰爭的發起者。如今這樣一個信口開河的國家已不復存在,俄國人大概有了新定義,要么怎么有大批俄國猶太人移民以色列呢(其中很多是假冒猶太人)?但是蘇聯這種朝三暮四的戰爭觀,至今仍在影響著很多中國人。不管怎么說,蘇聯與阿拉伯國家之間有軍火凝成的友誼,與以色列人有文化聯系(大部分以色列人是俄裔、波蘭裔),它本來應當在賣軍火之余,順便也為中東和平做點貢獻,然而沒有,甚至在人們清算中東沖突根源時也溜掉了。反倒是美國,這個幫助以色列和周邊各國簽署和平協議的國家,挨罵最多。對這種雙重標准,我只能這么解釋:誰也沒指望蘇聯能發善心做點好事,所以它沒做也不能怪它﹔美國是一個做些好事的國家,所以必須用雷鋒的標准要求,如此看來,美國倒象一個墮落天使了。因為看穿了這一點,鄧大人才英明地決定韜光養晦、庄重勇敢地棄權。

本文只談美國與以色列建國的關系,沒有涉及到以后,也沒有繼續的興趣。除非林思云先生愿意寫續集,我再做些“補充”。完了。